命大长寿的流落返乡红军刘玉贵

2022/11/28  浏览量:   作者:四川省苍溪县老促会李云飞  

那是2013年深秋的一天,我在苍溪县红军小学关心下一代工作负责人钱宗彩老师指引下,驱车前往云峰镇张王村七组,认识了一位年满百岁的流落返乡老红军刘玉贵。

为收集和挖掘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发生在苍溪的历史,我几乎到过全县所有乡镇,听不少老人讲过他们及其父辈亲见的红军时期的故事,但是此前还从没采访过一位百岁老红军。

到了目的地,我按钱老师的指点停好车,带上我下乡和外出总是不离身的照相机和掌中宝摄像机,走过几块刚栽好不久的油菜田,来在一幢一楼一底的砖混结构农家房前。石板铺就的宽大的院坝里,一位满脸皱纹、身型略显瘦小、身着草绿色猎装的老者,正在明丽的阳光下,用他那粗大而有力的双手在编一个快要完成的背篓。

百岁老人刘玉贵正在自家院坝里编背篓
 

“他就是我的舅舅刘玉贵。”钱老师指着老者向我介绍后,又与见到的其他人打招呼。一个50多岁的妇女闻声从刘玉贵身后的房子里走出来,招呼钱老师和我。专心致志编背篓的老人,好像发现了有动静,抬头看见我们,问了一句“你们吃过早饭了没有?”又继续低头编背篓。

我欣喜于眼前这位百岁老人的手工劳作画面,让大家不要去打扰他,并立即架起摄像机,调整好焦距和画面,开机录制。腾出手来,又拍了几张照片。

按我示意,钱老师走到老人身边,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今天我们是专门来听你讲故事的!”“咹?讲故事?”那老人一开口,声音很大,中气十足,也用别人对他的高频高调来答话。这是因为他听力很差养成的说话习惯。

歇了手中的活计,老人回到屋里,钱老师和老人的儿媳妇(就是那位50多岁的妇女)一左一右陪他坐下。幸好有他俩用高倍音量“中转传译”,不然我想问的问题,老人难听清;老人讲的有些话,我也闹不明白。老人打开记忆的闸门,用有力而响亮的声音,开始讲述他在战争年代的经历。

1933年6月,红军打到了我们苍溪县。8月,我在云峰场上,跟和我一个村的六个小伙子一起参加了红军。我已过19岁,在六个人中我算比较大的。参军后,我分在红30军89师257团1营3连;打过嘉陵江以后,我当了班长;后来,又被调到营部,当了传令兵。

我这个人命就是大,一起参加红军的六个人,他们都在战斗中牺牲了,只有我还活着。战场上,我中过三颗子弹,都没有把我打死。

第一次受伤是在参军不久,打鸡山梁的那次战斗中,一颗子弹从我后脑勺穿过去,流了不少血,但是没有伤到要害。

刘玉贵老人的外甥钱宗彩(左)、儿媳妇樊智慧(右)协助作者采访
 

1935年农历2月间的一天(公历3月28日),我们打过了嘉陵江,接连二十多天,几乎天天都是在行军和打仗,特别是刚过江那几天,害怕被国民党部队把我们压回江边,我们追着敌人一直打,不让他们有喘气集结的机会。过了江,我们从苍溪的蚕丝观、东岳庙,到剑阁火烧寺、剑门关,还有中坝、江油、青川……白天晚上都在打,撵着敌人打,就没有停过。有一天,我们竟然一个晚上就走了300里路。我是咋样晓得的呢?那天天刚亮,我们就到了龙安府古城,老百姓问我们,你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我们说我们是昨天从屈河出发的,老乡说,我的天啦,屈河到这里足有300里路呐。然后,我们又接连打下平武、北川、茂县,一直打到松潘。

在小金县的懋功与毛主席率领的红一方面军会师后,我们向红原草原开拔,过了草地,张国焘却不让部队继续北上,带着我们重回草地南下。在打毛尔盖的战斗中,我们奉命去摸敌人的“夜螺蛳”(夜里偷袭),一颗子弹打穿了我的左大腿,幸好没有打到血管,也没伤着骨头。边说着,他还想挽起裤腿让我们看他的伤疤。被我们示意他不要挽裤腿了,他又接着讲他的第三次中弹。

刘玉贵老人回忆自己在战斗中的经历
 

我们西路军一渡过黄河,就在河西走廊和国民党马步芳的骑兵部队交上了火,我们一路苦战,打下了甘州,又向凉州进军。战斗中,作为267团的传令兵,我紧跟在团长、政委身后,随时准备传达命令。突然,一颗子弹打来,穿透了我的右臂,还是没伤到要害。三次中弹都没有把我打死……

将近一个小时的回忆讲述,这位百岁老人仍然精神焕发,没有丝毫劳累的表现。也许是感慨自己命大,他居然露出自豪的笑意。

“你是怎样离开队伍,回到苍溪的呢?”老人的外甥钱老师对着他耳朵使劲喊,老人继续讲述他的经历。

在河西走廊,红军只有两万多人的疲惫之师,又缺少武器,又没有弹药和粮食的补充,打不过十多万兵强马壮、骑兵为主的国民党部队,我们失败了,我跟许多战友一起成了马家军的俘虏。我们这些遭受了拷打折磨还没有死去和倒下的人,被安置在他们新设的一个补充团里,作为马家军的工程兵(开路、架桥、运军火)和后备部队。

1937年底,在中国共产党坚持努力下,建立了全国抗日统一战线。我所在的补充团,1938年也被派往抗战前线去充数。我们团先是从青海到甘肃,再到陕西,后来又被调往山西作战。到了1941年,我们团接到命令,从山西往山东开拔。因为补充团各级当官的,好多都是青海、甘肃马家军的人,本来也无心抗战,一接到开往山东抗日前线的命令,好几个连长,还有营长,都骑着马偷偷向青海、甘肃老家逃跑了。当官的都跑了,我们当兵的也没了头,咋个办?跑吧!我们40几个四川的走一路。一天晚上,遇上了日军哨兵,班长和排长让我们躺在一条水沟里,他们去把哨兵干掉了,我们才逃出来。

我们化装成难民,一边躲避战乱,一边问路向四川方向走。直到1942年夏天,我终于回到了苍溪老家。抗日战争结束不久,国民党来我们乡里抓壮丁,保甲长们说我曾经当过“乌老二”(敌人叫红军为乌老二),本身就是当过兵的,于是就把我给抓了。在押送的路上,我躲过押解兵丁的监视,辗转逃回了家。可是没过两年,反动派又到我家来抓壮丁。为了逃避,我急忙藏进柴火垛里,在钻进柴火垛的时候,一根木棍戳进我的左眼,戳破了我的眼球,让我的左眼这一辈子都是瘪的……

我原想问钱老师他的左眼怎么瘪陷了,现在知道了答案。我心里感叹,这样出生入死、经历艰危的老人居然活到一百岁仍有如此精神,一定有什么长寿的秘诀。于是,我转而问他儿媳妇,他有怎样的生活习惯,使他长命百岁而身板硬朗、头脑清晰、精神健旺。

老人的儿媳妇叫樊智慧,是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他自从1980年嫁给刘玉贵的养子(刘玉贵亲兄弟刘玉德的遗子)、残疾人刘国仁为妻,就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丈夫和公爹。四十多年了,她不但没有抱怨,反而对她辛苦付出所照顾的父子心存感念,言语中多有夸赞和感恩,也道出了刘玉贵老人的生活习惯。

她说,老人一年四季,不管春夏秋冬,都是早上6点钟起床,在门前坐一会儿,就下地干活。上午、下午也做活路,不下地就在家编篾活儿。在地里,薅草,扯菜苗子,栽红苕、茄子、辣椒、西红柿、冬瓜、南瓜、丝瓜,点白菜、萝卜、菠菜、芹菜、四季豆,点麦子,插秧子,栽油菜……啥活儿他都干,去年给他办了百岁生日,他还像以前一样犁地、扎田边(修整稻田的田边)。他最喜欢编篾活,家里用的筲箕、筛子、簸箕、撮箕、锅秾、各种背篓……竹子做的所有家什都是他编的。

“他的生活习惯从来没变过。”樊智慧回答我说,他一天三顿家常便饭,都是我做好了,端到他面前。早上一碗酸菜稀饭,有时候搭的有南瓜、或红苕,或包谷珍珍,中午一碗干饭,晚上一碗面条。他还喜欢吃肉,每天中午都有一点儿,主要是腊肉。他爱喝我们农村烤(酿)的土白酒,以前一天可以喝半斤,这几年每次还能喝二三两。每天晚上,我给他烧好洗脚水,端到面前,有时候他说又没有下地,脚不脏,不想洗,我就硬给他洗。他嘴上抱怨,还是没有不让我洗。

当问到其他家人时,樊智慧说,我们有一儿一女,都在珠海打工,也有出息,去年他们的爸爸(樊的丈夫)在工地受了伤,断了四根肋骨,儿子和女婿把他接到珠海去治疗了,我就留下来继续照顾他们的爷爷(樊的公爹刘玉贵)。

没想到身为老人外甥的钱老师,突然问了一个看似唐突的问题,“你为啥一辈子都没有找个女人,和你一起生活呢?”老人不但没有因为一生未娶而伤感,反而面带微笑,大声回答说:“以前呢,穷嘛!过后呢,年龄也大了,没哪个女人愿意啰!”

刘玉贵回忆完自己的过去,对现在的生活充满幸福感
 

见老人笑着摆弄起胸前佩戴的那枚“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我觉得老人还沉浸在一种对自己遇难不死、命大寿长的满足中,我问“你现在生活咋样?”他说:“好嘛!越来越好!比以前啥时候都好!”
 

李云飞 据2013年现场采访录音录像整理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