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相守的终身夫妻

2021/12/08  浏览量:   作者:李云飞  

  1987年春天,文化工作者史军前往苍溪县王渡乡黄家山,采访一位名叫李廷玉的老奶奶。李奶奶回忆起她与丈夫黄维德结为夫妻之初那两年的经历。

  李廷玉家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双亲视为命根根,心头肉。十六岁那年,父母把她嫁到王渡黄家山。丈夫黄维德在保宁(阆中)中学读书。婚后,小两口欢度蜜月,形影不离,女洗衣,男挑水;男生火,女做饭。从早到晚说不完的悄悄话,摆不完的龙门阵。东河边,他俩依偎着用石头打水飘;树林中,他俩相随着寻野果采蘑菇……

  蜜月时间不长,痴情的丈夫就去了保宁读书,直到放寒假才又回家相见。

  那是1932年农历二月初二,天空布满阴云,不时下着丝丝小雨。廷玉在家做针线活,维德躺在床上看书。本村大地主黄官清他妈突然闯进家里,确认维德在家后走了。

  廷玉和维德感觉不对,刚要准备出门躲躲,却被30多个团丁团团围困,黄维德被捕了。凶狠的敌人将他五花大绑捆在黄家的柱子上。

  廷玉见丈夫被捕,心似刀绞,泪如雨下。

  此时地主在院里大摆筵席,庆贺胜利,猜拳行令,狂笑之声不断。廷玉焦急万分。忽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她立即站起身,迅速到侧屋,打开东后门,转身去院墙边打开院后门。又说通堂兄黄维林之妻李嫂,敞开了她家前后门。然后,廷玉捧出丈夫一件新衣衫,走近民团中队长的席桌边,理直气壮地问:“请问中队长,黄维德犯了啥子法,你们把他捆起来?”民团中队长边答话边慢腾腾地掏出一张纸条,结结巴巴地念道:“查黄维德已投赤匪……予以逮捕……”“纸条是你们写的,他犯法是真是假还不能肯定。”对廷玉的质问,民团中队长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儿。廷玉用缓和的语气说:“仁义才能安天下嘛!何必那么武辣呢?只要有凭有据,黄维德跟着走就是。不过,人是要穿衣吃饭的,我是他妻子,让我给他穿件衣服总可以吧!”廷玉的话柔里有刚,话锋逼人。民团中队长见对方只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廷玉急忙解开丈夫的绳索,打开衣服,像要给丈夫穿上一样,却忽然一掌将丈夫推到院坝里,指着东后门说声“快跑”!黄维德纵身跃出,朝廷玉指的方向飞奔。

  团丁们抓起刀枪,狂呼乱叫,离席猛追。一个团丁一飞刀朝维德掷去,几乎砍到廷玉,廷玉一闪身,刀钉在柱子上。第二个团丁又一刀,狠狠砍在了门上。这时,他俩已冲出后门。一群匪徒紧追不舍,一直将黄维德逼向山顶,眼见前面是悬岩,黄维德毫不犹豫地飞身跳了下去。等敌人绕路找到岩下时,廷玉早已背着腿部摔伤的丈夫隐没于密林深处去了。廷玉趁天黑将维德送去了他舅父家。

  敌人采取梳篾政策,一连搜了好几天。廷玉不能回婆家,而娘家的房子也被烧了,只得去铜鼓山酸枣树坡的悬崖山洞里住了半月。一天半夜,她悄悄摸回家。父母被民团抓走拷打审讯,家财器物被洗劫一空。她划亮火柴,看见了弟弟、妹妹们和自己仅一岁多的儿子贵生相互依偎着躺在灶前的灰堆边。小贵生在朦胧中听到妈妈的喊声,揉揉眼睛,认出了妈妈,一头扑到怀里,“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弟弟妹妹也一起拥上来,“嫂嫂呀!”、“姐姐呀!”泣不成声。廷玉看着这群可怜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正要问他们这些天怎么过的,门外响起了枪声。

  廷玉必须马上离开,可儿子、小弟、小妹们扭住不放。廷玉心都碎了,俯下身,用衣袖擦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妹妹、弟弟乖,你们要懂事呀,我要是被坏人抓去,你们没姐姐,贵生也没妈妈了,快,快把贵生抱走……”廷玉一步一饮泣地来到门边,回头看一眼含泪望着自己的孩子们,向门外跑去。

  前院的狗叫个不停,后门也有人影晃动,廷玉拾起一把菜刀,转身来到与地主黄官清猪圈相连的巷道,迅速越过墙去,跳入地主家的猪圈。果然,愚蠢的敌人没能在廷玉家找到廷玉。廷玉又一次躲进了深山。

  风声稍缓,廷玉乘夜去烟粉楼(今云峰场),请求曾与维德有些交情(后来得知是暗中支持地下党)的民团团总罗敬三求救,还找到娘家一个在县衙门任职的堂兄,多方活动,终于将父母营救出来。随后廷玉也回家,到各乡亲家里找回孩子。

  以前,父母经常骂维德不成才;寒暑假回家后,维德又经常深夜不归家,廷玉也不知道丈夫为啥要这样。一次,她忍不住委婉地问丈夫是不是有啥事瞒着自己。维德告诉她:现在的社会是民家黑森森,官家一片灯;民家锅朝天,官家酒肉山。你说这合理吗?你们妇女,受封建礼教“三从四德”的束缚,更是处在这人间地狱最底层。我们就是要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社会制度。

  “怎么个改变法?”廷玉天真地问。

  “现在我们中国已有了共产党,它领导人民去推翻旧制度,建立新社会。”初次听到从丈夫嘴里说出“共产党”,廷玉一惊,心里突突地猛跳起来。维德耐心给妻子解释共产党和党的奋斗目标,并利用一切机会启发她的阶级觉悟。廷玉爱唱歌,维德就教她唱《太阳出来照五州》;廷玉想学文化,维德就教她读《木兰辞》;廷玉送他一只鸳鸯戏水的荷包,维德说:“我喜欢看你绣上镰刀和斧头。”

  假期很短,他们夫妻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但在维德启发下,廷玉懂了许多,逐步理解并支持丈夫。后来她知道,丈夫已在保宁联中秘密加入了地下党,党组织派他回到家乡开展革命活动,发展党员,已在黄家山建立起王渡乡的第一个党支部。

  廷玉终于明白,这些就是维德与父亲起冲突的原因。

  一些不明真相的人指指点点奚落廷玉是“共匪女人”,而在她心里却更加爱自己的丈夫,自己也想加入共产党。党组织派陈洪钧委员了解她的思想认识和对党的看法,她毅然提出了入党申请。

  一天夜里,党组织通知她去伏梁坪参加会议。进入一个山洞,她吃了一惊,原来维德也在这里!见丈夫长长的头发和胡须,她心里一阵酸楚。但毕竟是久别重逢,悲喜交织。丈夫告诉她舅父家里也待不住,党组织就安排他来了这里。她的入党申请已被批准,今晚就举行宣誓。廷玉喜出望外,立即从贴近胸口的内衣里掏出一条绣着“镰刀斧头”的红绫,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在她心中既是丈夫又代表组织的黄维德。在松光照耀的镰刀斧头旗帜下,廷玉举起右手,神情庄严肃穆地向党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遵守党的纪律,执行党的决议,保守党的秘密,永不叛党。”宣誓谈话结束后,廷玉没能单独和丈夫说说话就连夜回了家。

  1932年6月的一个深夜,廷玉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维德突然回来了,神情沉着而紧张。他向父母耐心解释说,自己没做坏事,请他们不要听信谣言。总有一天,我们要把官僚地主剥削阶级踩在脚下,别看他们现在很嚣张。

  当夜维德就要远行,是去三堆石组织农民武装暴动。由于斗争需要,他连廷玉也没说。但廷玉心里明白这次行动不同寻常。

  丈夫要出发,廷玉惜别送行。

  夜色迷蒙,山路崎岖,来到梨辕滩,维德要过东河了。

  “廷玉,转去吧!”

  “再陪你多走几步嘛!”

  “我走后你更苦了,……”维德想到即将爆发的浴血奋战,心中陡然袭来一阵革命志士的磅礴气概和夫妻间眷眷爱恋的惜别之情。

  维德心怀歉疚地说:“你是黄家的贤媳,我走后一家老小全托给你啦。为了党的事业,我今天就要走了。谁都不愿与亲人分离,但这万恶的社会逼得千千万万穷人妻离子散。恶暴不除,老百姓就无法安居乐业,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些我都知道。只是我们结婚两年多了,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才有多少天啊?”

  丈夫紧紧搂住妻子,对廷玉说:“听说过‘黑夜尽头是光明’这

  句话吗?过了寒冷的冬天,春天就要来了,我们一定会迎来胜利的那一天!到那时,新中国到处开满鲜花,你采一朵映山红,还到梨辕滩来接我。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维德越说越兴奋,好像明媚的春光就在眼前。廷玉脸上浮现出丈夫看不到的笑容,频频点头。

  “不过你也要有思想准备”,维德继续说:“我们革命者,不是胜利重逢,就是生离死别……”

  廷玉赶紧去捂丈夫的嘴:“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放心去吧,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

  在阆(中)南(部)中心县委的领导下,1933年3月28日,震动川北的三堆石农民武装暴动成功了。黄维德担任了三堆石游击大队队长。

  5月,三堆石苏维埃政府成立,黄维德任苏维埃政府武装委员。

  6月,红四方面军进入苍溪东河以北地区,王渡和黄家山一带获得解放。

  7月,有人从三堆石捎信给廷玉说维德在本月18日要回家来。

  廷玉计算着维德回家的日子。她整理了寝室,换洗了床被,磨好了豆腐……可是,到了18日这天,廷玉等到的却是维德捎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因要去巴中(川陕省)执行新的任务,一时回不来。”虽然这使廷玉很失望,但维德的来信还是让他有了盼头。

  岁月如东河流水般逝去。廷玉给维德的父母一个一个养老送了终;又帮着抚养三个妹妹两个弟弟长大成人,还帮他们一个个成了家。廷玉每当见弟妹们与爱人一起下地,一起逗孩子玩时,都忍不住想念起维德,还经常在梦里见到维德。

  1949年底,苍溪解放了。

  1950年,与维德一道参加红军的许多干部陆续回家乡探亲。

  1951年春天,听说苍溪回来了一位老红军黄团长,有人说就是黄维德。廷玉和弟弟黄维理步行四十里连夜赶到苍溪。原来那个黄团长是下五里子(现云峰镇)云台观的人。

  直到1952年,廷玉才听跟维德一起参军的郭涛同志说:“过草地前,我见过黄(维德)团长,后来听说他们团编入了西路军。西路军将士大部分都牺牲了,黄团长可能也……”

  回忆到这里,已经72岁的廷玉老人对史军说:“维德和那些先烈们为之奋斗的“春天”已经开满鲜花,人民群众也都沐浴在这幸福的春天里。可惜,维德他们没有看到这一天啊!”

 
 注:  作者据《中共苍溪县委党史》和史军《枫树门的刀痕》编写